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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新強:外省人
2016-01-20 46622

      1949年,中國又發(fā)生一次大遷徙,有來自大陸各省將近150萬的人口,他們隨著國民黨的腳步,從東北關(guān)外、黃河兩岸、長江南北、滇桂邊陲、蘇浙兩廣,在饑饉恐怖或槍林彈雨中,來到東南沿海的臺灣,這個對許多人來說從來沒聽說過的小海島。

 

     在當年的臺灣社會中,就突然出現(xiàn)了很多“外省人”。臺灣人都知道自從脫離日本統(tǒng)治之后,臺灣就成為“中華民國”的一省。有別于臺灣本省這些開臺幾百年來陸續(xù)移入的閩南、客家等漢人族群,還有原本就居住在臺灣的少數(shù)民族,這些1949年大批涌入臺灣的族群,就是“外省人”。與其說“外省人”,不如說是“陌生人”,這些陌生來自他們與本省人講不一樣的語言,想不一樣的事情,做不一樣的工作等方面。但有一點倒是一致,就是在這幾十年臺灣由窮變富的發(fā)展過程當中,大家都在想辦法努力生存下去。

 

這幾十年來的臺灣社會,很大一部分就是本省人與外省人的沖突、融合、互相理解、一起努力的過程。

 

       國民黨在內(nèi)戰(zhàn)失利后,一路用“共軍”追趕不及的神速轉(zhuǎn)進了臺灣,很多人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小島,也有人覺得臺灣根本就是個蠻荒之地??墒遣还芩麄兯凰?,愿不愿意,已經(jīng)沒地方去了,只好暫時待在臺灣。

 

        人跟人之間總是因為陌生而產(chǎn)生誤解,一不小心又變成沖突。外省人從1945年臺灣光復后就陸續(xù)來到臺灣,很多事情都是因為誤解而產(chǎn)生的。比如說,臺灣才剛結(jié)束51年的日本殖民統(tǒng)治,雖然當時也是高高興興地歡迎祖國的接收,一心覺得終于可以當個中國人揚眉吐氣,可畢竟這51年養(yǎng)成的很多社會風氣、生活習慣不是那么容易一下就改掉的。這些國民“政府”接收大員,還有些外省人,由于自己的歷史生活經(jīng)驗常常就會有些心態(tài),覺得臺灣人怎么看都像皇民,老子好不容易打了8年仗,把鬼子趕跑,結(jié)果來到臺灣又見到一堆“二鬼子”,這怎么受得了。在心態(tài)上常常一開始就有偏差,再加上有些外省人的心態(tài)就是覺得臺灣需要被教化,需要被管,就會產(chǎn)生老大心態(tài),看不起臺灣本省人。

 

       臺灣本省人對這些陸續(xù)移入臺灣的外省人也有些意見。臺灣光復以后,接收臺灣的“國軍”開始來到臺灣,在很多書中都提到,在碼頭歡迎“國軍”的臺灣民眾無法相信他們眼前看到的,一群挑著鍋碗瓢盆,踩著草鞋,穿得破爛隨便,毫無行進次序的“國軍”,跟丐幫大游行沒什么兩樣,有別于旁邊儀表堂堂、精神抖擻的受降日軍。不知道是誰打勝仗誰打敗仗,歡迎的民眾看了當場呆掉,于是有人替“國軍”找借口啦,“那么差的條件還能打贏日本人,更應該敬佩啦!”可是再多的借口,也掩蓋不了接踵而來一次又一次的失落。

 

      日本殖民臺灣時期,一直想把臺灣打造成樣板殖民地,至少在比較大一點的城市,基礎(chǔ)設(shè)施建設(shè)都做得還不錯,偏偏很多來到臺灣的兵和接收人員,素質(zhì)不一,鬧出很多笑話,比如說不知道香蕉要剝皮吃,一起吃下去還嫌難吃。有些兵看到水龍頭流出水,以為只要買個水龍頭往墻上一裝就有水流出來……這些舉動,也成為當時臺灣人茶余飯后的嘲笑話題。

 

       還有些兵痞,一副占領(lǐng)者的姿態(tài),惡行惡狀,報紙上越來越多這些人的負面新聞。而接收官員呢?國民黨在大陸時就已經(jīng)很腐敗了,派來接收的人常常也只是想趁機撈一筆,公務就這樣慢慢地荒廢了。社會運作方面,螺絲慢慢松掉,這當然不是杰克搞的,本來在從日本投降到“國府”來臺接收這段空窗期,臺灣本省人自己尚且能維持社會運作,結(jié)果這些無法、無知、無能的“三無”人員一來,社會開始失序,感受最深的臺灣本地居民自然都看在眼里。臺灣民間有一句俗諺叫做“狗去豬來”,就是講日本人戰(zhàn)敗后,國民政府接收臺灣,臺灣人覺得日本人是狗,但狗起碼忠心,還會看門,而國民黨政府是豬,豬只會吃。族群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大,臺灣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的心結(jié)大抵從這個時候就已經(jīng)產(chǎn)生。

 

      幾千年中國歷史,亂世中人口流動不是新鮮事,很多時候也比1949年這一次規(guī)模更大,但對于這個臺灣小島來說,本來只有600萬人,一下子又涌進了150萬人,突然增加四分之一的人口,因此改變了臺灣的歷史和社會結(jié)構(gòu),當然,還有那些亂世里不足以掛齒的個人命運。

 

       在這些離鄉(xiāng)背井的人里面,主要是國民政府公職人員、軍人和他們的家眷,最多的是單身的軍人。大部分的單身軍人是基層士官兵,有人打仗,大半輩子覺得部隊轉(zhuǎn)移是家常便飯。有人比較敏感,知道在亂離之世,一到臺灣就命運未卜。還有一種人,就是被國民黨拉來的壯丁。和平的時候做再大的事日子還是那樣過,亂世之中就算是最瑣碎的決定都能影響命運發(fā)展,不對!那時候連自己做決定的機會都沒有。很多人逃難,沒的吃,沒的穿,有人拿東西給他們吃,又給衣服穿,要他們在一些名冊上畫押簽字,說是為了領(lǐng)饅頭,這樣就糊里糊涂地成了軍人。有些人在耕田,國民黨的部隊一經(jīng)過,就順手帶了幾個走,連回家告別的機會都沒有。還有些人,洞房花燭夜到了一半,抓壯丁的隊伍沖了進來,當場軟屌,在新娘的哭哭啼啼聲中變成了兵?!皣姟北弧肮曹姟贝虻貌怀蓸?,要在上海、廣州重新整編,就抓了些難民來當人頭充數(shù)……太多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拉進部隊并來到臺灣,那是一個出去打醬油都會改變命運的時代。

 

      眷村:沒有血緣的家人

 

      150萬外省人來到臺灣,日子總要過下去,可是沒帶什么錢,又沒地方住,國民政府帶他們來,總不能不管吧!這就不得不提到,在臺灣社會當代發(fā)展中一個很重要的聚落形態(tài)——眷村。

 

        一開始,來臺的外省人只能住在學??盏亍⑺聫R、日本人遺留下來的地方,或部隊附近空置閑地上隨便搭上棚子,就地解決住的問題。當年在老蔣熱血的感召下,“一年準備、兩年反攻、三年掃蕩、五年成功”,大家都以為很快就能回到大陸去了,所以眷村基本上是一種臨時過渡的居住形態(tài),有些眷村家庭甚至會每天把用過的衣服和棉被折好裝箱一次,以備隨時“反攻”。上頭都這樣想的,下面也就充滿期望,可想而知這些眷舍通常建得也不太好,直到后來,發(fā)現(xiàn)似乎“反攻大陸”好像沒什么希望(當然不能明著講出來),才統(tǒng)一安排興建好一點的紅磚屋瓦,一些基礎(chǔ)建設(shè)才慢慢做出來。眷村的形態(tài)有千百種,外省軍公教人員都有自己的宿舍區(qū),現(xiàn)在指的眷村還是以軍人眷村為主,在全臺灣的部隊附近幾乎都有眷村,但在本省人的眼中,外省人的群居地通通都叫眷村。

 


 

空軍村的媽媽們最洋派,懂得化妝,傳說都會跳舞,都會說些英文。陸軍村的媽媽最保守老實,不知跟待遇最差是否有關(guān)。海軍村的打牌風最盛,也最多精神病媽媽,可能是丈夫們長年不在家的關(guān)系。憲兵村的媽媽幾乎全是本省籍,而且都很年輕,甚至還沒小孩,去他們村子玩的小孩會因聽不懂閩南語而莫名所以的認生不再去。

 

最奇怪的大概是情報村,情報村的爸爸們也是長年不在家,有些甚至村民們一輩子也沒見過。他們好多是廣東人,大人小孩日常生活總是言必稱戴先生長戴先生短,仿佛戴笠仍健在,且仍是他們的大家長。

 

        在所有軍種的眷村里,空軍眷村算是條件最好的,這也跟空軍的氣氛有關(guān)。臺灣俗話說:“空軍少爺兵。”由于空軍是不直接面對敵人,而且?guī)缀跏莻€人交戰(zhàn),所以與陸軍相比,特點是貪污較少,人員素質(zhì)較高,風氣比其他軍種自由,政治偵防較松(飛行員的政戰(zhàn)系統(tǒng)與小蔣的不相干)。而且待遇和福利一直很好,派系也單純,不過空軍眷村常常沒幾天就會有人家里突然接到噩耗,常常有家庭在辦喪事。相比之下,海軍居其次,至于陸軍,那真的除了“亂”已無法形容,搞派系搞到看在“黨國”的分上都不拉兄弟一把,到了臺灣繼續(xù)搞。

 

       所以空軍不只是營區(qū)里的福利好,眷村也是??哲娋齑暹€有自己的小學,在師資與設(shè)備方面都好于一般臺灣本省人讀的學校,所以空軍眷村子弟,在學歷與未來的發(fā)展上,確實是優(yōu)于其他軍種或雜居型的眷村子弟,更優(yōu)于一般臺灣老百姓。直到后來被征收為一般國小或代用國中之后,這種界限才逐漸淡化。

 

          而跟大陸的“大院”比較不一樣的是,大院里面一到過年期間就冷冷清清,大家都回鄉(xiāng)過年去了,等到年假回來,大伙又興沖沖地聊著家鄉(xiāng)見聞。但是在眷村里,有一個特殊現(xiàn)象,極少有年紀大的長輩,都是青壯年軍人,因為大家都是大陸過來的,都是離開老家到異鄉(xiāng),在臺灣本省也沒有親友,過年沒地方去,只好遠親不如近鄰,把來自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的鄰居當親友,一同在眷村里過年。這時,來自各地的大媽阿姨,都拿出代表他們家鄉(xiāng)口味的拿手好菜,如東北的餃子,西北的泡饃,云南的米線,江浙一帶的小籠包、湯包、生煎等,大家一起圍爐共享,氣氛總之就是很友愛。來到臺灣產(chǎn)生了語言和文化差異,加上眷村封閉起來,又小又擠,大家都窮,所以普遍來說,眷村人的感情都不錯,沒有長輩,沒有家族,所以在這塊土地上就變成了沒有血緣的一家人。我有個小學同學是眷村里的,他就完全沒有清明節(jié)掃墓的概念,因為外省人在臺灣也沒墓可掃。一位眷村朋友提到,逢年過節(jié),他父母都會邀單身的軍中同袍到家里過節(jié),這過節(jié)每次都有一定的程序,好像SOP(標準作業(yè)程序)一樣。剛見面一定是興奮地寒暄,接著開始喝酒,酒過三巡,大伙逐漸悶了下來,不再講話,繼之而起的是暗泣抹淚,一位開了頭,然后大伙就放聲地哭爹喊娘……

 

 

       眷村飲食,有你吃過的牛肉面和永和豆?jié){

 

        在臺灣,大家一提到山東,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泰山、青島等標志,就好像條件反射一樣,腦中浮出的第一個東西就是大饅頭,仿佛包子和饅頭已經(jīng)成為山東的符號。包子、饅頭、燒餅、油條這些臺灣人原本沒在吃的東西,就是因為外省人的移入才開始出現(xiàn)在臺灣社會?,F(xiàn)在臺灣社會上有所謂“眷村口味”、“眷村菜”,常常都把它當做懷舊料理來操作。眷村菜其實也不是多高明精致的菜,它是指那個年代眷村里的居民,這些老兵在思鄉(xiāng)情緒之下,利用臺灣本地的食材湊合著,想辦法做出家鄉(xiāng)口味的食物。

 

        當年軍人津貼不一定能養(yǎng)活一個家庭,為了家計,許多眷村的婦女只好走出眷村,早上賣些豆?jié){、油條和燒餅,黃昏時兜售自己親手做的饅頭和花卷或各省口味的小吃,漸漸地,這些眷村口味也為一般臺灣本省民眾接受,因為這些眷村口味用的是臺灣本地食材,常常沒辦法做得像家鄉(xiāng)那么正宗,再加上大江南北的口味相互交流,左鄰右舍互相學習,串門子串出一堆新菜來,就好像混在一起做撒尿牛丸一樣,結(jié)果反而變成一種有新特色的口味,豐富了臺灣本地菜的種類。

 

       比如臺灣南部高雄的岡山,最有名的特產(chǎn)是辣豆瓣醬。原來岡山也是“國軍”空軍官校所在地,空軍大部分都是四川人,旁邊眷村居住著1949年國民黨從成都帶走的最后一批空軍官兵,他們試著用臺灣食材做出四川口味的辣豆瓣醬,沒想到久而久之也做出名堂,打出名號,成為岡山當?shù)氐奶禺a(chǎn)。

 

       臺灣本省人飲食習慣也受到這些外省人很大的影響,比如臺灣本省人過去是不吃牛肉的,因為在早期臺灣農(nóng)業(yè)社會里,牛算是“工作伙伴”,一頭牛在農(nóng)家里從出生到終老就跟自己家人一樣,為了感念牛的辛勞與付出,在早期臺灣是不吃牛肉的。這種風俗成為一種家訓,直到現(xiàn)在仍有部分人在遵守。

 

        所以,現(xiàn)在臺灣很有名的小吃“川味紅燒牛肉面”,其實也是這些外省人到臺灣后湊合著做出的料理,辣豆瓣加上紅燒湯頭,再放大塊的紅燒牛肉,在臺灣本省人原本不吃牛、不吃面的情況下,幾十年后反而變成人盡皆知的臺灣小吃。很多臺灣人后來跑到四川去尋找最正宗的川味紅燒牛肉面,結(jié)果當然找不到,因為它是在臺灣被發(fā)明的吃法?,F(xiàn)在大陸很多“加州李先生”,就是臺灣人過個洋水后回大陸開的,不過跟臺灣口味落差真的蠻大的。

         還有在大陸打出高知名度的“永和豆?jié){”也是一樣,與臺北市一橋之隔的永和,一向是許多外省籍人士或退伍老兵選擇定居之所。約在1950年代,一群大陸北方人士搬來永和,為了謀生便賣起了豆?jié){,每天凌晨兩三點鐘開始辛勤工作,磨豆?jié){、煮豆?jié){。一開始,臺灣本省人不太能接受豆?jié){這種東西,就跟現(xiàn)在外地人到北京都覺得豆汁味道惡心一樣,所以經(jīng)營慘淡。直到后來幾年,臺灣的棒球小將屢屢在大賽拿到佳績,棒球隊到外面參加比賽可是大事,這也掀起一股熬夜看轉(zhuǎn)播的熱潮。因為時差關(guān)系,每回比賽結(jié)束后幾乎都已半夜或清晨,肚子也開始餓了,當時只有永和的豆?jié){店開得最早,也是唯一有早餐賣的店,大伙兒索性相約一起去吃早餐,豆?jié){也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。后來這種熬夜看棒球,清晨喝豆?jié){好像變成一種儀式,橋?qū)γ娴呐_北市人也跑過來喝,慢慢地豆?jié){也傳遍臺灣,成為臺灣日常生活中的食物。

 

         除了眷村里的小食口味,當年國民黨大員也從各省帶來一流廚師,這些廚師退休后自己跑去開店,所以川、湘、淮揚菜在臺灣都有一定的市場。我到上海工作后,周圍的朋友覺得我怎么吃得慣上海菜那么甜還有赤油醬汁,就是因為我家樓下就有一家上海老頭開的上海菜餐館,從小吃到大。很多大陸的菜系在臺灣又進一步互相融合,發(fā)展出新做法,比如在歐美中餐館必有的名菜左宗棠雞(General Tso’s Chicken),就是發(fā)明者彭長貴當初融合了湘菜及淮揚菜做法而做出的新菜色。他后來到美國開餐廳,這道菜大受歡迎而流傳開來,倒是彭先生再過幾年又回到故鄉(xiāng)長沙開餐廳,當?shù)厝朔炊圆粦T,餐廳最后只好結(jié)束營業(yè)。

 

        眷村區(qū)隔開了本省人跟外省人,很大程度阻斷了兩者直接交流的機會,很多臺灣本省的小朋友從小就被父母警告,沒事不要走到眷村里面。眷村里的小孩也很團結(jié)對外,因為他們也總覺得臺灣小孩都要欺負他們。對于大陸的看法,外省人跟本省人也有很大歧義。對于本省人來說,根本就很少人知道大陸是什么樣子,僅從政府的宣傳中得到一個有關(guān)大陸的模糊概念,一點都不實際。對于外省人來說,大陸就是他們的家鄉(xiāng),他們時常懷念著,就算對于在臺灣出生的下一代,也不斷向他們描述家鄉(xiāng)的美好,什么“唉……臺灣的梨哪有老家的梨那么大……”、“臺灣的區(qū)區(qū)小溪哪有黃河長江那么壯闊”、“臺灣這個貧瘠小島……什么都沒大陸好……”這些說法自然也在外省人的下一代中產(chǎn)生影響。

 

       常常會看到,大陸這邊對臺灣人喊話總喜歡引用余光中的《鄉(xiāng)愁》:“小時候/鄉(xiāng)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/我在這頭/母親在那頭……”試圖引起臺灣同胞共鳴,可這也僅僅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而已,那種鄉(xiāng)愁只有那些1949年之后到臺灣的人以及他們第二代、第三代可能有,大部分臺灣本省人讀了,并沒什么感覺,對大陸還是感到疏離且陌生。

 

      《寶島一村》的烏托邦

 

       幾十年來,眷村形成了一種有別于外面社會的封閉小社會系統(tǒng),對外封閉,對內(nèi)包容性卻極強。在眷村里,各省奇人異士云集,相濡以沫,沒事也只能回憶過去瞎扯。就像眷村菜匯集了不同地域的文化一樣,我的小學同學罵起街來也是大江南北的腔調(diào)都有:啥馬的爸子、赤佬、落塊麻麻、肏他媽、×你娘(臺灣話)……許多從小在這里長大的外省第二代,就在那種聽遍大江南北故事,嘗遍各地美食,感受各種不同地域家庭文化的環(huán)境中成長起來的。也因此在眷村里產(chǎn)生了一批在文藝領(lǐng)域創(chuàng)造性極強的作家、藝術(shù)家或明星,眷村素材提供給他們大量創(chuàng)作的沃土,在他們的作品里常??梢钥吹揭恍﹥?nèi)容:眷村小孩拉幫結(jié)黨、與本省小孩打群架、各省小吃美食、原鄉(xiāng)與客居的現(xiàn)實內(nèi)容。這些除了能讓眷村外的民眾慢慢了解眷村外,也為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眷村社會留下一段又一段悲歡離合的記錄。

 

         可想而知,眷村因為組成人員與時代因素,對政治的立場也是相當旗幟鮮明、堅定不移。當時眷村人念念不忘“反攻大陸”,他們無時無刻不隨著蔣介石他老人家的心愿而澎湃著,一心想“蔣總統(tǒng)”有一天一定會帶他們回家。他們算得上是國民黨最忠實的擁護者,幾乎家家門口都插著一面青天白日旗,天天早晚升旗降旗外加廣播站大喇叭播放“蔣總統(tǒng)”語錄,墻上也刷著如“反共抗俄”、“蔣總統(tǒng)萬歲”之類的標語。過去國民黨的黨組深入社會的每一個角落,眷村自然也不例外,有所謂的“黃復興黨部”,每次一到選舉,黨部來一通電話,眷村人就會按照指示投票給國民黨所支持的特定候選人,所以一直以來也戲稱眷村是“鐵票部隊”。

 

         去年王偉忠與賴聲川合作的舞臺劇《寶島一村》在臺灣引起一陣旋風后,繼續(xù)搬到大陸上演,也引起許多大陸朋友對眷村的好奇心。很多大陸朋友看了后總覺得眷村生活很和樂美好,還產(chǎn)生了向往的感覺,這種意外反應倒是讓居住過眷村的臺灣外省人嚇了一跳,呃,真的有那么好嗎,很多眷村出身的才不信不同省份間的村民會像劇中相處得那么好。一來,照王偉忠自己生活在空軍眷村的經(jīng)驗,本來就會好過其他眷村一些;再者,藝術(shù)雖然來自生活,為了健康向上的戲劇效果,許多負面的地方也不見了,所以也有人笑說像《寶島一村》、《光陰的故事》里的眷村,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眷村,過于美好,卻從來不曾存在過。

 

          現(xiàn)在很多人就只記得眷村人情味濃,看到劇里都是積極向上的,但人在極艱苦的環(huán)境下,展現(xiàn)的不是通常被頌揚的人性光輝,反而是人性的扭曲。眷村作為一個小社會,自然也是這樣,很多人性的陰暗面也就此產(chǎn)生,比如說因為早期大部分眷村的生活空間狹小,采光不良,房子大都擠在一起,暗暗的濕濕的,你寫功課時,隔墻在推炮都聽得一清二楚,為了搭違章建筑或爭公用廚房使用時間,有人寫黑函告鄰居“通匪”。誰家有些小錢重新裝修得好一點,三姑六婆就傳說他們家女兒出去“賣”了。要再不然就是眷村子弟因為父母管不了,不學好加入幫派械斗(盡管在后來的很多作品里,這都被美化成眷村小孩的年少輕狂叛逆不羈)。有些外省軍人娶了本省女人住在眷村里會被排擠,生下的小孩常被罵雜種繼續(xù)排擠。還有,也常常發(fā)生單身老兵猥褻村里小女孩的事情……當然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,這樣的事在哪里都可能發(fā)生,真實的眷村,遠不如劇里那樣夢幻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還有一個最大的誤會,以為1949年來到臺灣的外省人,都住在眷村里。事實上在來臺的150萬外省人里,有機會住進眷村的人僅僅只占了六分之一,大多數(shù)人還是自己想辦法求生存,住在眷村只能代表外省人中某些群體的生活方式,并不等于整個外省群體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在來臺的外省人里,大部分是軍公教人員,還有一些有辦法的商人,這一小部分商人就不用說了,到哪里都會有辦法活下去,像蔡康永父親就屬這類人,到臺灣后仍然過著海派的上流社會生活。高級官僚或軍官,也不用擔心,繼續(xù)吃香喝辣,自然有人替他們想辦法。對公教人員,機關(guān)單位和學校也會準備宿舍,部隊眷村也吸納了部分來臺人員。

 

       榮民:從部隊到工程隊

 

         外省人中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群——大陳人。浙南大陳島在1949年后是國民黨軍隊在舟山群島的重點基地,到了1955年,國民黨決定從這里撤退,島民們害怕“共軍”占領(lǐng)后會把他們視為“國特”,將近兩萬島民像逃難似地隨國民黨一道撤離。來臺灣后,國民黨宣傳大陳人“不愿接受“共匪”統(tǒng)治,愿至復興基地投入“反共大業(yè)”,稱為“大陳義胞”。由于大陳人原本就是以漁業(yè)為主,所以到臺灣后,他們的聚落雖分散在全臺各地,但都在漁村旁邊繼續(xù)捕魚,大陳人可說是在以軍公教為主的外省人中的一個異類。

 

        大陳人對于國民黨和“蔣公”忠誠無比,所以,現(xiàn)在臺灣唯一一個拜蔣介石的廟,就是在高雄的大陳村里。至于那些單身來臺的基層士官兵,他們算是外省人里最可憐的一群。一開始,他們還能住在部隊里,可是退伍后問題慢慢浮現(xiàn),他們離鄉(xiāng)背井,既沒有錢又沒有一技之長,在臺灣又沒有親人,到了社會上該怎么辦呢?

 

         當過兵的人都知道,在當兵的時候一心想著退伍,等到真的要退伍了,又覺得前途渺茫,不知道該怎么辦。1950年代開始,單身的外省老兵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,情況還更嚴重。當年臺灣當局實施“精兵政策”,讓老弱殘兵從軍中退下來,所以退了一大批人,這些阿兵哥要退伍了,只發(fā)給你一些錢和幾件衣服就把你踢出去,唉……誰不是人生父母養(yǎng)的,都想留在家鄉(xiāng),需要你的時候就用虛幻的民族大義當做號召,不需要你的時候,也不管以前是誰把你帶到臺灣來的,現(xiàn)在回不回得了大陸,踢出去放牛吃草,自生自滅。

 

       1950年代初在臺灣的“國軍”,除了南部孫立人的新軍及近千名軍官堪為精銳戰(zhàn)力外,絕大多數(shù)的部隊里,軍心與軍紀已經(jīng)嚴重渙散。而各部隊員額浮報不實,什么冒名頂替、私下?lián)Q職、兵械流失、兵籍番號混亂等情形尤為嚴重,影響所及,臺灣社會各地充斥散兵游勇、軍隊駐地的周圍也不時發(fā)生軍隊和鄉(xiāng)民沖突的事件。據(jù)統(tǒng)計,20世紀50年代每年取締散兵游勇的數(shù)量平均在三千至一萬名,頗為驚人,而實際數(shù)字恐怕更甚于此。

 

         那幾年散兵游勇問題已經(jīng)夠嚴重的了,退伍軍人一來又雪上加霜。臺灣社會上突然出現(xiàn)了很多外省流民,沒了錢就乞討,有錢就整天酗酒鬧事,派出所人滿為患,成一大社會問題。好一點的自己想辦法搞些小攤,賣些燒餅油條、包子饅頭或家鄉(xiāng)小吃,要不然就去當保安或拉三輪車(幾十年后與時俱進,他們改開出租車),或者,有些人也以收破銅爛鐵為生,沒有工作技能的這群外省退伍軍人,只能做這些最低下的基層工作。退伍軍人美其名曰“榮民”,其實在那種狀況下,一點榮譽都沒有。

 

        但也不是所有退伍軍人都只能在基層混,當年有很多響應“十萬青年十萬軍”的青年軍戰(zhàn)士,因從軍中斷學業(yè),打完抗戰(zhàn)打內(nèi)戰(zhàn),待來臺青年軍解散后,知道機會來之不易而努力繼續(xù)學業(yè),其中不乏有人成為知名學者。如果是軍官,那情況會好一點,退伍后仍然可以住在眷村,還幫你轉(zhuǎn)業(yè),可能在公職里給你安排一個位置。如果教育程度還行,就丟去教書。有一陣子臺灣的中小學出現(xiàn)了一批講課講了什么學生都聽不懂的老師,學校不想收都不行,如果不幸教到英語,學生就慘了,連“鬧太套”都聽不懂。

 

         另一方面,國民黨仍企圖“反攻大陸”,所以繼續(xù)強迫有過戰(zhàn)爭經(jīng)歷的精壯年輕士兵留下,不管你當初在大陸是志愿或被迫從軍,通通都被晉升為士官,服務年限也相應延長,士兵須年滿40歲,士官要滿50歲,士官長則要滿58歲才能退役。有些人就這樣繼續(xù)服到最大年限。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臺灣軍教片里,在一片年輕的兵當中,總有這么一個角色:操著外省口音,穿著軍服卻每天在營區(qū)無所事事,可能偶爾會去光顧一下福利社小賣部,從兵到營區(qū)司令都要敬個三分的老士官長。這個角色除了常用來對比老兵跟新兵的觀念,制造笑點外,也常承載了制造悲情感人橋段的責任。幾十年來臺灣男生去當兵,在部隊里一定都遇過這種人,他們要不是性格特散漫、不管事,要不就是特變態(tài)扭曲,而電影在某些方面也呈現(xiàn)了這一點。這種角色廣為人知,以至于過去在臺灣一提到“士官長”,大家就很自然地想到這群一直在部隊里的外省老士官。

 

          放任這一大批沒有工作技能的退伍軍人在社會上也不是辦法,如果還在當兵的人看到退伍后這種處境,也會在心理上受到影響。所以,20世紀60年代開始就有個計劃,將這些退伍或者想退伍的外省阿兵哥,組成工程隊,進行各項重大工程的建設(shè)。這個政策在當時看來真是亞克西,算是兼顧了對榮民的照顧和重大基礎(chǔ)設(shè)施建設(shè)的人力需求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這些榮民的代表作就是臺灣的中部橫貫公路。臺灣西部多平原丘陵,東部多山地,整個島中央有險峻的中央山脈。過去東部被稱為“后山”,建設(shè)遠遠落后于西部,就是因為交通不便,如果要從西部到東部,都要往北或往南繞一大圈,相當不方便,故有修橫貫公路的計劃。當然在那個時候,一開始是基于軍事理由來修這條路的,可是后來這條路給東部以及山區(qū)帶來的經(jīng)濟意義更大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這條路從平地、丘陵,一直到高山,再到東部的激流峽谷,大多屬崇山峻嶺、懸崖峭壁等地質(zhì)敏感區(qū)。在高山開路過程當中常常還要面對地震或臺風等天災,加上脆弱地質(zhì),讓這項東西橫貫公路的工程,成為難度極高的工事。由于無法使用大型機械開拓挖掘,大部分工程全是由人力一鍬一鏟、一斧一鑿完成的。整條公路最鬼斧神工的一段就是東部花蓮的太魯閣峽谷,在堅硬的大理石當中,僅用簡單的爆破和鐵鍬挖,在懸崖陡壁中開鑿出來一段段驚險的掛壁公路。這些人工開鑿的痕跡,到現(xiàn)在都還能看到,走在路上,抬頭往上看是聳入云端的奇巖峭壁,往下看是深狹的湍急溪谷,讓人一陣暈眩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這么一條路,也是用141條人命換來的,他們沒死在槍林彈雨的戰(zhàn)場上,卻死在這個島上崇山峻嶺的亂飛石塊中?,F(xiàn)在太魯閣還有一個長春祠,是專門紀念這些開路先驅(qū)的,中橫公路太魯閣段,現(xiàn)在也變成臺灣最知名的觀光景點之一,到臺灣必游。

 

          那時候,蔣經(jīng)國負責退役官兵就業(yè)的工作,所以也是一天到晚往這些條件極差的山區(qū)工地跑。現(xiàn)在有許多照片都是他走在山中小路,或者乘著流籠過河的驚險照片。他親自跑到建設(shè)的第一線關(guān)心那些榮民,了解他們的需要,所以到現(xiàn)在,很多當初參與建設(shè)的老榮民都很懷念蔣經(jīng)國,就是因為當初在許多官員里,只有蔣經(jīng)國真正關(guān)心過他們。

 

      過了適婚年齡的“老芋仔”

 

       中橫工路完成以后,許多榮民就在公路沿線落腳住下,拿著存下的血汗錢,幾個人合作找地屯墾,種些經(jīng)濟作物,像中橫公路的梨山上就有很多這些老榮民開的農(nóng)場,種出的水果可都是高價品種。后來這些退伍軍人陸續(xù)參與許多重大工程建設(shè),也是人盡其用,比如說會爆破的就繼續(xù)去搞爆破,會潛水的就去搞港口沉箱,工兵就去開挖土機等。這些重大工程每完成一項,附近就會有一批外省單身漢住下形成聚落,在臺灣各山巔、海濱都看得見他們的身影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都說這些單身老兵是外省人中最可憐的一群人。在20世紀50年代初,國民黨制定了《戡亂時期陸??哲娷娙嘶橐鰲l例》與《軍人戶口查記辦法》,只有年滿28歲的軍官或技術(shù)士官才可以結(jié)婚,低階的士兵不能結(jié)婚,也不能領(lǐng)取身份證,沒有戶籍。之前提到,許多人被強迫繼續(xù)服役,士兵滿40歲、士官滿50歲、士官長58歲方可退役,那也就是說,到退伍前都不能結(jié)婚啦!青春歲月就葬送在那“反攻大陸”的美夢上。

 

這樣強迫也不是辦法,所以政府又替他們編織了另一個美夢,發(fā)給他們“戰(zhàn)士授田憑證”,告訴他們,等待他日“反攻”成功,看你服役幾年,每服役幾年,就在你家鄉(xiāng)多給你多少畝地,以后大家回去都是地主啦!有些人就因為這個美夢一直待在部隊里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中學的時候,地理課本教到人口金字塔這個單元,我發(fā)現(xiàn)在20世紀60年代,臺灣人口有一次反常的暴增。對于這次增長的解釋,下面只有一行小字,大概是說本年現(xiàn)役軍人納入戶籍。在那為考試而讀書的年紀,我根本不了解也沒必要了解這行字代表的意義。等到十幾年后,聽多了外省老兵的故事,才了解那短短一行字里,充滿了多少外省老兵的悲哀,再悲哀的歷史到最后都能一筆帶過。

 

          1959年,“政府”終于將不人性的婚姻政策放寬,讓大多數(shù)單身老兵都能結(jié)婚,軍人也可以擁有身份證了。但此時那些低階士官兵都已差不多40歲了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臺灣有句話叫“芋仔番薯”。以前臺灣人戲稱外省人“芋仔”,這也蠻形象,芋頭是一種不需要施肥的根莖植物,扔在哪里就長在哪里。相對而言,因為番薯是最便宜、生命力又強的臺灣本土作物,以前臺灣窮,大家都只能吃番薯配飯,再加上臺灣的形狀就像一個番薯,臺灣本省人喜歡自稱“番薯”。“芋仔番薯”在老一輩人心里,代表的是文化的不同以及隔絕。但這幾年臺灣高唱族群融合,不分本省外省,就連有代表性的“芋仔番薯”都趕潮流,被混在一起做各種料理或冰棍,因口味特殊而意外大賣,頗因應時代潮流。

 

在臺灣,都喜歡叫那些外省老兵為“老芋仔”。這些“老芋仔”給人的印象,好像他們都喜歡娶年輕老婆,常常被拿來當笑柄說老牛吃嫩草。其實如果可以在適婚年齡就娶妻生子誰不愿意,偏偏就是這個荒謬的時代,造就了荒謬的人生。許多老兵慢慢覺得“反攻大陸”不太可能,也就死心在臺灣結(jié)婚,或者再婚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如果是軍官的話,那條件還行,認識一些臺灣本省女孩,戀愛結(jié)婚,婚后還能住到眷村里。在以前本省外省對立比較嚴重的時代,這樣的婚姻也常常在女方家里引發(fā)家庭革命,因為一般本省父母無法接受女兒嫁給這些來路不明的外省人,加上對外省人的印象不好,搞到最后雙雙私奔結(jié)婚,斷絕家庭關(guān)系的都有。其實到了后來的眷村里,也可以看到許多本省媽媽,生下來的小孩還真的是正宗的“芋仔番薯”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那些單身老兵處境又完全不同。這些“老芋仔”一來年紀大,二來又沒錢,要怎么結(jié)婚呢?早期能結(jié)婚的,大概都只有伙房兵,就是補給、經(jīng)理、運輸?shù)扔杏退谋疲菦]錢的呢?根本沒有人愿意嫁給他們。跟國民政府來臺的那批外省婦女,多是隨夫同行的,未婚的也不會嫁給這些老兵,再加上被國民黨控管,這些未婚的外省老兵,又老又窮當然也不帥,這些臺灣女人為什么要嫁給他們?想要娶妻只好各憑本事,事實上,這由老兵娶了什么樣的臺灣女人就可以得到答案。尤其是在東部偏遠地區(qū)的,只能娶一些有特殊情況的臺灣女人。

 

          說是娶,其實是買,李敖的回憶錄里有一段外省老兵娶妻的描寫: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有的老兵拼命想成家,蓄意買個殘障女人、高年寡婦或山地姑娘。有人真的買到了,那是靠他們多年累積的儲蓄和不可思議的財源。有一次一位老兵攤出他的積蓄——一綑綑鈔票在數(shù),數(shù)完一綑,朝床上一丟,說:“這綑可買條大腿?!庇謹?shù)一綑,又一丟,說:“這綑可買只胳膊。”有朝一日,整個的老婆,就在這樣分解結(jié)合中湊成了,在他數(shù)錢的時候,面露得意之色。在旁圍觀的老兵們面露羨慕之色,那種對比的神情,令人心寒,但單從那一畫面上看卻是喜劇鏡頭……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有一部電影叫《老莫的第二個春天》,就是在講外省老兵娶原住民姑娘的故事。這部拍攝于1984年,充滿臺灣新電影風格的片子,從寫實的角度描述當年的老兵問題:老莫買了原住民少女玉梅為妻,老莫知道這樁婚事得來不易,特別珍惜玉梅,想融入玉梅的生活,雖然他只是收入微薄的清潔隊員,但還是花大筆錢買了收音機和玉梅最愛聽的流行歌曲錄音帶。故事就圍繞老莫如何親近玉梅的生活以及嘗試各種“做人”偏方。因為玉梅還年輕,自然不會喜歡老莫這樣的老頭,這時又有一個瓦斯工人與玉梅產(chǎn)生曖昧關(guān)系,老莫自知不該耽誤玉梅,也有意放手,之后經(jīng)過一陣曲折離奇,玉梅終于發(fā)現(xiàn)老莫淳樸善良而情歸老莫……這部電影以喜劇收場,但老兵娶妻的真實生活遠比電影慘烈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這些嫁給老兵的臺灣女人有一部分是智能或肢體障礙者,有一部分是精神病人,有一部分是原住民婦女,有一部分是家庭貧困想靠女兒“改善家境”的人……像高金素梅,她的父親就是外省老兵,母親是原住民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各位可能不知道,眷村始終是臺灣重度智障與重度精神疾病人口最多的小區(qū),在臺灣各地的精神科門診(尤其是東部地區(qū)或榮民總醫(yī)院),常??梢钥吹揭环跋螅喊耸畮讱q的榮民父親,帶著他智障或精神疾病的妻子,來探視剛剛發(fā)病住院的子女,那是個你一看就忘不了的震撼場面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“我想跟我娘抱抱”激發(fā)了開放大陸探親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在眷村里,幾個老兵合買一個智障女“共妻”的事時有發(fā)生。還有家里裝四個鐵籠,把妻子與三個已經(jīng)發(fā)病的兒女各關(guān)一個,留一個正常,還在讀小學的女生負責煮飯照顧。還發(fā)生過妻子因沒錢養(yǎng)育兒女偷偷去賣淫,被抓后,“憲兵”堅持行文外島她丈夫服役的單位,害得那個老兵在同僚面前很沒面子,持槍自殺,這婦人接到消息后在家里毒死了四個兒女再上吊……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眷村永遠沒有劇里描寫得那么美好,尤其是這些外省老兵組成的違章眷村。本來就是弱勢族群和邊緣人的老兵,娶了一樣是弱勢族群的老婆,產(chǎn)生更弱勢的下一代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小學二三年級時,有個同學叫傻蛋,他之所以被叫傻蛋,不僅因為功課差,反應遲鈍,還有一種奇怪的味道。大家都不想接近他,但都會欺負他,他就算被欺負也總是笑,他是老兵的兒子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幾年后在路上看到他,他的老父親騎不動那輛滿載破銅爛鐵和廢報紙的三輪車,傻蛋和他的傻媽在后面幫忙推,推得氣喘吁吁、滿頭大汗,三人都漲紅了臉。那時候我稍微了解了一些自以為是的人情事故,想要避開他,怕他自卑,沒想到他先看到我,對我露出那個熟悉而又帶幾分爽快的傻笑,繼續(xù)推車而去。那是個不懂社會價值觀,完全不解他人眼光的真誠笑容。唉……那個笑容讓我羞愧,現(xiàn)在每每想起這件事,也許當初我根本不是怕他心理受到傷害,只是怕旁人的目光而已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當然還有些老兵,窮得沒法結(jié)婚,所以老兵群體中還有一個奇特的現(xiàn)象,就是一個已婚老兵如果生了好幾個男丁,沒結(jié)婚的老兵就會跑去跟已婚的同鄉(xiāng)商量,希望過繼一個兒子給他當做養(yǎng)子。臺灣的民法里規(guī)定,養(yǎng)父可以斷絕養(yǎng)子與原生家庭的聯(lián)系,可是大多數(shù)作為養(yǎng)父的外省老兵都不會,很多這樣的老兵第二代就有了一個生父和一個養(yǎng)父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有些連養(yǎng)子都沒有的老兵更坎坷,很多自謀生活,又是單身,很容易被“金光黨”盯上。一陣酒色財氣之后,退休金與積蓄都被拐跑,只剩下孤零零一個人。如果平時與老鄉(xiāng)處得不錯,生活上還不成問題,如果人緣不好……有一陣子,常聽到老兵自殺的新聞,大家都麻木了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就這樣一過30年,1980年開始,兩岸局勢逐漸和解,當時蔣經(jīng)國仍然堅持“三不”,即不通郵、不通航、不通商。越來越老的第一代外省人,慢慢也按捺不住內(nèi)心澎湃洶涌的想家情緒,無奈法規(guī)仍然不準赴大陸。“立法院”里也開始有“立法委員”提議開放大陸探親,每次都被以“反攻大陸未成,何以談探親”之類的官腔駁回。話雖如此,其實有辦法的人老早就經(jīng)第三地轉(zhuǎn)信,比如說請人到香港時,順便把信丟到郵筒里,或是大信封里裝著小信封請人轉(zhuǎn)信,有些人也從第三地溜進大陸探親,反正到大陸又不會留記錄,這樣的人臺灣當局是抓不過來的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外省人的返鄉(xiāng)問題開始浮上臺面,以前臺灣本省人總覺得這些外省人自己愛跟國民黨來臺灣,好像“外省人”=“國民黨”,對于這些外省人自然沒有好感,也不會去關(guān)心他們。1980年,臺灣發(fā)生“李師科案”,是臺灣史上第一件持槍搶銀行案。而這個“江洋大盜”李師科,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退伍外省老兵嘛!怎么會去干這種驚天動地的事呢?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經(jīng)過輿論與社會上的深入探討,大家漸漸地知道,以前這些外省人被視為國民黨的忠誠部隊,其實也不一定是真的那么忠誠,尤其是外省老兵們,很多人都是被迫來臺的,背后藏著時代的無奈與有家歸不得的心酸。這下,又直接挑戰(zhàn)了國民黨以前宣傳的那些內(nèi)容,社會一般百姓對老兵問題的關(guān)注程度也越來越高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讓民眾很驚訝的是,這些外省人不是都支持國民黨“政府”的嗎?怎么今天也膽敢開始學黨外人士上街頭了?為了爭取返鄉(xiāng),這些已經(jīng)上了年紀的外省人,也與社運人士、黨外人士結(jié)合,成立了外省人返鄉(xiāng)探親促進會,開始在相關(guān)部門前要求返鄉(xiāng)的權(quán)利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1987年的母親節(jié),這些已經(jīng)慢慢上了年紀的外省人不顧還沒解除戒嚴的狀況,豁出去了,以“母親節(jié)遙祝母親”的名義舉辦一場抗議活動,他們穿著寫上“想家”、“媽媽我好想你”的衣服,手持各種標語“抓我來當兵、送我回家去”、“白發(fā)娘望兒歸、紅妝守空幃”,有別于當年沖沖沖,沖個不停的抗議,這場活動充滿了悲情,當天的主題曲是《母親你在何方》:

 

雁陣兒飛來飛去白云里 經(jīng)過那萬里可曾看仔細

雁兒呀我想問你 我的母親可有消息

 

秋風那吹得楓葉亂飄蕩 噓寒呀問暖缺少那親娘

母親呀我要問您 天涯茫茫您在何方

 

明知那黃泉難歸 我們?nèi)栽诎V心等待

我的母親呀等著您 等著您等您入夢來

兒時的情景似夢般依稀 母愛的溫暖永遠難忘記

母親呀我真想您 恨不能夠時光倒移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唱著唱著,一群六七十歲的老先生像孩子般地痛哭起來,盡管過了二十幾年,那些畫面看起來仍然揪心不已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前不久在廣播中聽到一個老兵的故事:1949年前后,國軍在內(nèi)戰(zhàn)中失利,逐漸撤退來臺灣。有一位母親,在碼頭邊依依不舍地為她只有十七八歲,正在當兵的兒子送行,眼見就要別離,心情甚為難過的母親趨前想要抱抱兒子??墒?,畢竟是年輕小伙子,心里想那么大了,還要讓他在眾多弟兄面前被媽媽抱,實在沒面子,所以就有意無意避開媽媽的擁抱,反正上頭說“很快就回來了”,他就轉(zhuǎn)頭登上軍艦到了臺灣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60年后,在臺灣的一間榮民之家每月的慶生會中,大家圍著幾位老壽星一起唱生日快樂歌。接著,主持人請每位壽星說出各自的心愿,當年在碼頭跟母親分手的小伙子也在壽星之中,只是當年與母親一別,后來未曾再見面,現(xiàn)在他已是白發(fā)蒼蒼的“老芋仔”了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當輪到他說心愿時,他痛哭流涕哽咽地說:“我想跟我娘抱抱!”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臺灣民眾都從電視上看到他們眼里流出的淚水,回鄉(xiāng)探親,這是人性最基本的渴求,任何人都不應該用“政治立場或意識形態(tài)”這只有統(tǒng)治者聽得懂的借口來阻止,社會輿論要求開放大陸探親的聲音越來越大。在各黨各派的民意代表、許多海內(nèi)外學者名人以及各階層人士響應和聲援下,“國府”當局終于宣布從12月起開放一般民眾到大陸探親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“政府”終于頂不住這個壓力,宣布這年底開放赴大陸探親。為避免兩岸官方直接接觸,所以委托非官方的紅十字會代為辦理探親申請與轉(zhuǎn)信,當年11月2日開始登記,本來是早上9點才開始,沒想到凌晨開始,紅十字會的門前就已經(jīng)人山人海。來自大陸各省,操著各地方言的外省老人爭先恐后跑到柜臺辦理,有些坐著輪椅的老人也由兒女推來,用發(fā)抖的手蓋了印,他們都想要在開放的第一時間回到家鄉(xiāng)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臺灣有名的相聲《那一夜,我們說相聲》里面有一個段子,就在說這些老兵“第一次‘離家’就是‘回家’”,言畢,臺下哄堂大笑,笑完方知這其實是多沉重嚴肅的一件事。

 

           年紀輕輕的就離家,多數(shù)在臺灣落地生根,有的妻兒成群、有的一輩子孑然一身,有的貧病交迫,有的飛黃騰達。不論這幾十年來的人生如何,他們現(xiàn)在都老了,只是寫信已經(jīng)滿足不了對故鄉(xiāng)和親人的思念,他們都想回家??墒请x家將近40年,不知道故鄉(xiāng)的老父母是否安在,甚至不曾見過離家時還在腹中的兒女,媳婦改嫁了沒……這些問題無形中都成為壓力。盡管故鄉(xiāng)幾十年來總是在夢中出現(xiàn),想回家的心愿越來越強烈,可是等到真正能夠回家,又懵了,他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對故鄉(xiāng)一無所知。當年那第一批去大陸探親的人,當走過羅湖橋的那一刻,一定都很茫然,不知道下一步會怎么樣,尤其是那些老兵,看到五星紅旗,還有紅星,心中一定起了陣疙瘩,沒人教他們怎么辦,畢竟大陸已經(jīng)很陌生,要踏出那一步,需要很大的勇氣,不如這樣說好了,回鄉(xiāng)的渴望給他們更多走向未知的勇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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